更新时间:2025-11-05 04:02:24
在电影史的长河中,相隔近六十年的《碧血金沙》(The 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 1948)与《血色将至》(There Will Be Blood 2007)构成了一组意味深长的对话。它们犹如基于同一母题创作的两部交响乐,主题旋律相似,但配器技法、和声结构乃至最终抵达的艺术境界却截然不同。剖析这两部作品,不仅是在比较两个关于贪婪的寓言,更是在审视好莱坞电影观念在半个多世纪里的深刻变迁。

在叙事的内核层面,两部作品的相似之处如此显著,以至于可以确信保罗·托马斯·安德森在创作《血色将至》时,必定将《碧血金沙》视为重要的参照。事实上,PTA曾在访谈中透露,他为拍摄《血色将至》观看了《碧血金沙》超过两百遍。这种痴迷,在成片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。

首先,两部影片共享着相同的叙事动力:都围绕着"寻宝"这一原始欲望展开。《碧血金沙》中的淘金者与《血色将至》中的石油大亨丹尼尔·普莱恩维尤,都是被地底埋藏的财富所驱使,踏上了一条不归路。黄金与石油,分别象征着美国两个重要历史时期的欲望投射,它们的光芒与黝黑,同样映照出人性的阴暗面。
其次,两部作品的主题高度一致:都着力描绘贪婪导致的人性异化。在《碧血金沙》中,汉弗莱·鲍嘉饰演的多布斯在金砂的诱惑下,从最初的合作者逐渐变得偏执多疑,最终策划谋杀同伴,彻底沦为"财宝的奴隶"。而在《血色将至》中,丹尼尔·戴-刘易斯饰演的普莱恩维尤,则从一个坚韧的银矿工,异化为蔑视一切情感的石油怪物,他直言:"我不喜欢任何人,拼命赚钱就是要想办法躲开他们。"两位主角最终都成为了失魂落魄的野兽,在物质上获得一切,在精神上一无所有。
其三,角色结构的设置呈现出惊人的镜像关系。在《碧血金沙》中,是多布斯、霍华德与柯廷的三角关系;在《血色将至》中,是普莱恩维尤、其子H.W.与传教士伊莱·桑迪的对应结构。霍华德作为智慧长者,是多布斯的导师,揭示了"金矿会把人变成坏人"的真理;而年幼的H.W.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普莱恩维尤道德良知的映照。伊莱与多布斯,则分别作为男主角在信仰与贪婪维度上的镜像,凸显其灵魂的缺失。
最后,宗教意象的运用在两部影片中都占据重要位置。《碧血金沙》中,霍华德在柯廷濒死时近乎牧师般的祷告与拯救,带着朴素的神性光辉。而在《血色将至》中,宗教则以更尖锐的姿态出现,传教士伊莱本身就是与普莱恩维尤分庭抗礼的权力象征,两者在教堂地板上的"受洗"与"忏悔"场面,充满了对宗教虚伪性的讽刺与权力博弈。
尽管共享如此多的相似之处,但敏锐的观众能立即察觉到两部影片在质感与风格上的本质区别。这种差异的核心,在于二者对"电影究竟是什么"这一根本问题的不同回答。
《碧血金沙》代表着戏剧艺术的电影化呈现。约翰·休斯顿的这部杰作是好莱坞古典时期叙事传统的典范,它完美地继承了戏剧艺术的基因,并将其转译为电影语言。汉弗莱·鲍嘉在片中的表演,特别是后期陷入疯狂时的状态,具有鲜明的舞台感。他那些对着空气、对着想象中的同伴的独白,无疑是莎剧表演传统的延续。影片的镜头设计完全服务于戏剧效果,遵循严格的轴线原则,使用常见的正反打和中近景,旨在清晰地捕捉演员的表情和台词,让观众仿佛置身剧场前排。


相比之下,《血色将至》则体现了影像本体的哲学自觉。PTA的这部电影当然没有抛弃戏剧元素——丹尼尔·戴-刘易斯和保罗·达诺的表演充满了戏剧张力,特别是影片结尾在小保龄球馆那场近乎舞台剧式的对决。然而,PTA认为,电影的魔力远不止于此。在《血色将至》中,构图、色彩、调度和声音本身就在叙事。影片开篇近15分钟几乎没有对白,只有普莱恩维尤在恶劣环境中孤独寻矿的画面,配合强尼·格林伍德创作的刺耳、不安的配乐。这组镜头不依靠台词,仅通过影像和声音,就塑造了主角的性格特质,并为整个故事的悲剧基调埋下伏笔。

影片中段那场油井大火的戏,是这种电影观念的最佳体现。这场戏的震撼,不仅在于情节的紧张,更在于PTA用影像创造的、一种近乎地狱般的视觉奇观。冲天烈焰吞噬井架,黑色原油如雨洒落,聋了的H.W.在火光前呆坐,普莱恩维尤疲惫而疯狂地注视着自己的"业火"。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寓言画,其表达效率与深度,是任何戏剧独白都难以企及的。影像在这里不再是故事的载体,它就是故事本身,是情感,是主题。
PTA所代表的这种电影观念,深深植根于电影史上那些对媒介本身进行过深刻反思的"作者"传统。罗伯特·布列松与小津安二郎,是这一传统中最坚实的奠基者。
苏珊·桑塔格在论述布列松时,曾精辟地区分"使人感动的艺术"和"引起反思的艺术"。她认为,布列松的电影属于后者,它通过"情感距离"和"对形式的警觉",来"延宕情感",最终使情感"变得更为强烈、更为强化"。布列松极力剥离表演的"戏剧性",追求一种"模特"式的内在真实;他让声音、画面和孤立的细节成为叙事的主角。这种对电影纯粹性的追求,正是PTA在《血色将至》中所实践的。
小津安二郎则以其高度程式化的、冷静的镜语系统,探索了影像的另一种可能性。他通过"淡化乃至解构物我关联的影像搭配以及高度省略性的叙事,将'无'暴露出来"。小津的固定机位、低角度摄影和"物哀"美学、故意跳轴与精致构图的协作,共同建立了一种与好莱坞戏剧电影截然不同的时空感,它要求观众沉静下来,凝视画面本身,在"空"与"间"中体会情感。
《血色将至》的伟大之处,在于它是一部高度综合的作品。它既保留了古典戏剧中人物塑造的厚度与表演的张力,又全面吸收了自布列松、小津以降的现代电影美学,将影像的自觉意识贯穿始终。它证明了电影可以既是"热的"——拥有强烈的情感和戏剧冲突,也是"冷的"——拥有沉思的、形式主义的影像美学。
但,在我看来,就最终的艺术感染力而言,只要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与感动,它就是成功的电影。无论是《碧血金沙》中鲍嘉那戏剧性的、令人唏嘘的堕落,还是《血色将至》里戴-刘易斯在油井大火前那非语言的、影像化的疯狂,它们都以各自时代最卓越的方式,深刻地触动了观众。这两部杰作共同印证了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无限可能:它既可以是对人类古老戏剧情感的忠诚继承,也可以是对一个全新疆域的勇敢开拓。而这,也正是我们至今仍在反复观看并讨论它们的根本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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